打了胜仗后,皇帝⼤喜之下给我赐了⼀门婚事。皇帝还让⼈带了话,说他给了我⼀个宝贝,且保证我会满意这门婚事。我正琢磨如何和那位姑娘坦白自己的女儿身,然后和她义结金兰。推开门就看见,喜床上端坐了⼀个身形壮硕、目测高九尺的「姑娘」。我如遭雷击,心里开始骂娘。1我僵在门口半天没动⼀步。「新娘子」⼤抵是个急性子,直接自己掀了盖头。烛火摇曳,我还没看清脸,就手忙脚乱地关上了门,...
我是⼀名不近女色、被传有断袖之癖的将军。
打了胜仗后,皇帝⼤喜之下给我赐了⼀门婚事。
皇帝还让⼈带了话,说他给了我⼀个宝贝,且保证我会满意这门婚事。
我正琢磨如何和那位姑娘坦白自己的女儿身,然后和她义结金兰。
推开门就看见,喜床上端坐了⼀个身形壮硕、目测高九尺的「姑娘」。
我如遭雷击,心里开始骂娘。
1
我僵在门口半天没动⼀步。
「新娘子」⼤抵是个急性子,直接自己掀了盖头。
烛火摇曳,我还没看清脸,就手忙脚乱地关上了门,万不能让⼈知道,我得了这么个「宝贝」。
我后背抵着门,咽了口唾沫,紧张地瞪着床上的⼈,问道:「你……你是谁家……」
他虽然穿着凤冠霞帔,我也想装瞎,可看着面前朗目疏眉、⼤马金刀坐在那的⼈,「姑娘」二字实在是烫嘴,我叫不出口。
那⼈淡淡开口:「奴家萧家,萧鹤重。」
说着,他开始脱自己身上繁重的嫁衣。
我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,赶在他对我「坦诚相见」前,握住了他的手腕,止住了他的动作:
「你……你……」
你了半天,我愣是你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这已经超出了我能思考的范畴。
隔行如隔山,老皇帝不好好批折子,学什么媒婆,乱点鸳鸯谱。
我很想知道,老皇帝是怎么长了这么⼀颗惊世骇俗的脑子的。
萧鹤重勾了勾唇,自嘲道:「是奴家心急了,应先服侍将军更衣才是。」
于是,他修长的手指调转方向开始解我的腰封。
我当即左右开弓,⼀手防着他脱我的衣服,⼀手防着他脱自己的衣服。
我额头开始⼀个劲地冒汗:「姑……夫……夫⼈,咱们,咱们,」余光瞥见桌上摆着的酒杯,我忙道:「还没喝交杯酒!」
离得近了,萧鹤重几乎是贴着我的脸站起身的。
我抬头看着比我高出⼀个头的⼈,第⼀次有了想跑的冲动。
我被他半拖半拽地走到了桌前。
萧鹤重倒了两杯酒,递给我⼀杯,他还不忘淡声催促道:「快喝,喝完办事。」
看着他眼中的视死如归,我觉得他要办的不是事,他要办的是我啊。
喝完酒,萧鹤重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自己的外衫,我想拦都来不及。
他慢慢走近,神色晦暗:「将军,夜深了,就寝吧。」
就寝?就什么寝?
救命!
秉承着先下手为强,后下手遭殃的原则。
我先他⼀步扑了上去,想制住他。
萧鹤重来不及反应,抱着我身形不稳地向后倒去。
我⼀急,伸手想拉住他,慌乱中扯住了他的里衣,把他给扒了。
萧鹤重更急,星眸怒睁,那么⼤个的⼀个拳头,二话没说就抡了过来。
这⼀拳,没有技巧,全是感情。
两声闷哼。
他捂着头,我捂着眼睛,坐了起来。
三目相对,静得可怕。
萧鹤重愣了愣:「你……你怎么不躲?你不是将军吗?」
我猛地放下手,露出青了的眼圈:
「我是将军,又不是神仙,离得这么近,你拳头那么快,我怎么躲?」
看着柔柔弱弱跟个林黛玉似的,抡起拳头来,活脱脱⼀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。
萧鹤重自知理亏,干巴巴道:「谁让你扒我衣服的?」
脸颊隐隐作痛,我⼀阵呲龇牙咧嘴,浑劲上头,我也没解释,梗着脖子道:「拜了堂了,喝了酒了,你是我老婆,我不能扒你衣服吗?」
萧鹤重的脸上⼀阵白⼀阵红,白的是气的,红的也是。
他也不管衣服了,闭眼往床上⼀挺,⼀副任⼈鱼肉的模样。
看着他颤抖的眼睫毛,我心头忽然⼀阵不是滋味,他⼀个⼤男⼈,嫁给我⼀个「断袖」,肯定不是自愿的。
我伸手给他拢上了衣襟。
他不解地看过来。
我顶着个黑眼圈走向旁边的矮榻,没好气道:「露肚脐眼睡觉……」
猛地被地上的衣服绊了⼀下。
「窜稀!」
萧鹤重神色怪异:「为什么不睡床?」
我也没睁眼:「怕你半夜醒了踹我脸。」
「你来睡床。」
我翻了个身,迎宾送客⼀整天,挨着枕头疲惫劲就上来了。
我胡乱道:「快睡吧,你就当我心疼自己老婆。」
半夜,我被⼀阵窸窸窣窣声惊醒,睁眼便看萧鹤重在我头顶上不知道在干嘛。
月色如水,在他脸上投下⼀片阴影,煞是……惊悚。
我抬手捂住被他打了⼀拳的眼睛,想想不对,又捂住另⼀边好脸。
手忙脚乱之下,我闭眼⼤喊:
「别打我脸!」
明天我都没脸见⼈了。
萧鹤重额角跳动,猛地把手里的被子罩在我头上:
「冻死你算了!」
⼀阵扑腾,萧鹤重上床盖好被子。
我小心地探出头来,看了⼀眼床上负气的背影,又看了看身上的被子,对着那背影小声道:「记得盖好肚脐眼。」
萧鹤重放在身侧的拳头猛地捏紧。
我⼀惊,护着脸缩进了被里。
2
朝中势力盘根错节,太子和五皇子分庭抗礼。
我爹是太子的⼈,而萧鹤重的爹则是站在五皇子那⼀边。
老皇帝这纸赐婚,当真是好⼀个「搅屎棍」,就怕两边⼈睡得太安逸。
毕竟⼤臣之间若是相安无事太久,那他们的主意,可是会打到龙椅上的。
因为这层关系,我是不⼤愿意去萧家的。
可是,为了不让旁⼈看轻萧鹤重,这个门,还是要回的。
由于脸上有伤,我拖了几日才陪着他回家。
到了萧家,刚⼀进门,萧鹤重就被下⼈叫走,不知去了哪里。
正好,我有些事要和他爹聊聊,萧鹤重在,多有不便。
我⼀开始就在想,老皇帝再不正经,也不可能把⼀个男子送进我府里,所以,我让⼈私下去查了这件事。
我坐在客厅,摩挲着茶杯的边沿,想着今早手下送来的消息。
原来⼀开始要嫁给我的,是萧家⼤小姐,萧云瑶。
只不过她不愿意,萧家主母又听闻我好南风,就用不给萧鹤重的娘下葬这个事威胁他,把他这个小妾⽣的不受宠的儿子塞进了花轿。
看着坐在底下喝茶的萧家当家⼈,萧如林,他⼀点也没有心虚慌乱。
他显然是知道,替嫁之事我已知晓。
我懒得跟他废话,「当」的⼀声搁下茶杯,冷声道:「偷梁换柱,此是欺君之罪,萧尚书好⼤的胆子。」
萧如林毫不在意地笑笑:「侯爷这话,老臣不懂,陛下只知道萧家有⼀女儿嫁给了侯爷,并不知是谁,皇上本就不知道的事,又何来欺君⼀说?」
他直接给我气笑了:
「你是瞎了?萧鹤重他是男子!」
「侯爷还是当他是女子的好,」萧如林拨了拨茶面上的浮茶,「就算侯爷告到陛下面前,最重不过是死萧鹤重⼀个庶子罢了。」
我眯了眯眼,他敢在我面前蹦跶,不过是因为他背后有五皇子撑腰。
见他如此不把萧鹤重当回事,我心头猛地蹿起⼀股无名火。
我爹常说,和文⼈打交道要知礼守节,不然他写几个酸文,就能编排死我这种头脑简单的武将。
我深吸⼀口气,忍住骂⼈的冲动:
「如此薄情寡信,你那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?他好歹是你儿子!」
萧如林脸都绿了,脸上的褶子⼀阵抖动:
「那庶子男⽣女相,涂上胭脂水粉,与女子⼀样,将军难道不喜欢吗?」
「喜欢你⼤爷!」我⼀掌拍在桌子上,茶水激荡,洒了半杯,「我原以为你带着脑子在和我说话,没想到,你压根就没脑子!」
我起身就往外走,我怕再待下去,手边的茶壶就要到他脸上去了。
我都能想到,萧鹤重以前在萧家过得是什么如履薄冰、凄风苦雨的日子了。
没再去看萧如林裹脚布⼀样臭的脸。
我扬声道:「萧鹤重在哪?我要带他回家!」
这破门有什么好回的?这么⼀个得了失心疯的老匹夫,不见也罢!
下⼈们都低着头,默不作声,我心头浮现不好的预感,拎着其中⼀⼈的领子,厉声道:「萧鹤重在哪儿?」
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,我身上是带着血腥气的,直接把这小厮吓得说不出话了。
我嫌弃地扔下他,自己挨个院子找去。
到了⼀处院子,门推不开,里面传来模糊的女音:
「你以为爬了侯爷的床,就能给我脸色看了?⼀个贱妾而已,就算我把你卖去南风馆,也根本不会有⼈管你……」
「来⼈,把他给我扒了!」
闻言,我直接⼀脚连门带框踹出去两丈远,惊得⼀院子的⼈看向门口。
看清里面情况,我只觉得气血上涌,心口猛地⼀滞。
几个小厮,手里拿着棍子,把萧鹤重按在地上,正在扒他的衣服。
萧鹤重眼中无悲无喜,趴在地上并不反抗,白皙的脸上沾了泥土,整个⼈都毫无⽣气,就那么任由他们脱了外衣。
那件月白长袍,是今早我特意给他挑的,不会过于脂粉气,还能把萧鹤重身上清冷脱尘的气质衬得淋漓尽致。
萧鹤重自打进门,对我从未忤逆,每日晨昏定省,从未懈怠,我也从没在他脸上看见⼀丝不情愿。
但我能感觉到,他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,他就像⼀根紧绷着的弓弦,稍有不慎就会断掉。
所以,我从不敢逼迫他任何。
萧如林说得没错,萧鹤重虽是男子,但长得实在是好看。如此似玉易碎的⼈,我都舍不得动他⼀根头发丝。
他们竟敢如此折辱他。
两脚将压着萧鹤重的小厮踹翻在地。
看见我,萧鹤重荒芜的眼底掀起⼀丝波澜:
「侯爷……」
我扶起萧鹤重,帮他穿好衣服:
「有没有事?」
萧鹤重擦去嘴角血痕,气息微乱,摇摇头:「无事。」
我理好他的衣领,道:「你且在这看好了,你受的欺负,本侯会⼀点不差地给你讨回来。」
我看向被簇拥在⼀群下⼈中的娇小姐,捡起地上的棍子,步步靠近,冷声道:「你刚才说他是贱妾?」
第⼀棍抽断了⼀个小厮的腿。
「他本是男儿,是你们把他逼到只能以红妆示⼈。」
第二棍,⼀个小厮断了胳膊。
「就算是男妻,他头上冠的也是将军夫⼈,是我三媒六聘、八抬⼤轿抬进府的,何时成了贱妾?」
此时已再无⼀⼈敢上前,所有⼈都噤若寒蝉,偌⼤的院子落针可闻。
萧鹤重⼀直都是淡漠的,哪怕雌伏在我的床榻上,哪怕被按在地上羞辱,他也⼀直都是平静地接受着。
但此刻,我不过几句话,却让他红了眼眶。
手里的棍子断了,我直接上手将那娇小姐的脸,按在了石桌上。
⼀旁的丫鬟叫喊着上前:「⼤小姐!」
我将手里剩下的半截棍子扔了过去,直接把她砸得翻白眼,晕了过去。
我看着花容失色的萧云瑶:
「你是欺我侯府无⼈吗?敢随意羞辱我府里的当家主母?」
「扒⼈衣服很好玩吗?」我手上用了力气,怒喝道,「你信不信本侯把你扒光了游街!」
萧云瑶⼀声痛呼,惶然道:「他不过是个卑贱的庶子,将军当真要为了他,和萧家撕破脸吗?」
我不屑⼀哼:「本侯⼀品镇国将军,皇帝亲封的玄衣侯,你爹区区⼀个三品尚书,本侯还没放在眼里!」
我嗤笑道:「你敢如此对他,不过是觉得他身份卑贱。」
「今个儿本侯就去面见圣上,用军功给他换个诰命下来。」
行军打仗这么多年,我攒得最多的两个东西就是军功和官职。
「从今往后,不仅是你,就连你爹见了他,都得给我规规矩矩地行礼,尊称他⼀声侯夫⼈!」
萧云瑶不由得瞪⼤了眼,含糊道:「你疯了吗?他是个男⼈!」
我嘴角噙着嗜血的笑,拍拍她的脸,拿出审讯敌军时的语气:「你若不怕死,就把这事说出去,本侯保证,你⼀定会先萧鹤重⼀步身败名裂,横死街头。」
这时,萧如林领着⼀帮子下⼈赶了过来。
看见我将他的宝贝女儿压在桌上,颤抖着手指着我道:「你……你放开小女!」
他身后跟着的下⼈,看见院子里的惨状,踟蹰着不敢上前。
我拎着萧云瑶的后衣领将她提了起来:
「我还要谢谢萧尚书,若是这么个东西进了我侯府的门,我府里应当是没有太平日子过了。」
我⼀把将她丢在地上。
⼀旁的下⼈见了,连忙把她扶起来,躲到⼀边,检查她脸上的伤势。
我拍拍手,勾了勾嘴角,冷声道:「萧如林,打今儿起,萧鹤重就跟你们萧家没关系了,日后见了他,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唤他侯夫⼈,否则别怪本侯不客气。」
不再多说,我拉着愣在⼀旁的萧鹤重,离开了这个令⼈⽣厌的地方。
——
3
上了马车,看着身旁默不作声的⼈,我就气不打⼀处来:
「那日揍我你倒是利索,今日怎么跟拔了甲的猫儿⼀样,任⼈欺负了?」
萧鹤重抿了抿唇,长睫垂落,遮住眼底思绪:
「我不想给侯爷惹麻烦。」
我挽着胳膊,啧了⼀声,只觉得后槽牙发酸:
「你听好了,以后再有⼈有眼无珠冒犯你,拿出揍我的气势,全给我打回去,打伤了我给你赔,打死了我帮你埋。」
萧鹤重捻着衣袖,手放在膝上,坐得规矩,从帘子缝漏进来的⼀道天光,正好打在他的脸上,融化了他脸上⼀直以来的清霜。
「如今皇上年事已高,朝中斗争激烈,行偏踏错半步,那便是万劫不复。」
他嗓音温润,入耳幽静,让⼈不忍再对他说⼀句重话。
「侯爷,萧云瑶有⼀句话说得没错,您不该为了我,和萧家撕破脸。」
我摇摇手指,很不赞同地说道:「此言差矣,我和萧家之间,本就没有脸皮可言。」
「萧如林那老登,没少在陛下面前参我。」
我身子⼀歪,将腿架在斜对角的矮榻上,懒声道:「更何况,我和萧家闹得越凶,宫里那位才能越安心。」
萧鹤重顺势将我的头搁在了他的腿上。
我挑了个舒服的姿势,把玩着他腰间的玉佩继续道:「⼀文⼀武若是强强联手,老皇帝都得半夜爬起来画小⼈,诅咒我早点喝水噎死。」
我又牵起他的手,他掌心中有⼀层薄茧,还有被沙粒磨出的小伤口,我眉心紧皱:「就算没有这些理由,我也不会任由旁⼈欺负你。」
萧鹤重放下袖子,遮住了手掌,露出的指节勾了勾我的手指,像是哄孩子⼀般。
他默默地将我散乱的衣摆整理好:
「可侯爷今日动了手,怕是整个京城都知道了,为了不落⼈口实,回了府,定是免不了⼀番责罚。」
我掏掏耳朵,不以为然道:「无非是让我去祠堂跪上几个时辰。」
我递给他⼀个放心的眼神:「那地方我熟,不怕。」
萧鹤重嘴角勾起⼀抹浅笑,如朗月入怀:
「我⼀直觉得侯爷心思纯澈,可方才我才知,侯爷是⼤智若愚。」
我不禁皱了皱鼻子,所以,他⼀开始是觉得我是个呆头鹅?
眼前⼀阵朦胧,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,缩手缩脚睡了小半个月的矮榻,根本没怎么休息好,这会子⼀躺下,加上马车轻晃,困劲就上来了。
我嘟囔道:「⼈⽣在世,有时候糊涂点,未免不是好事……」旋即头⼀歪,就和周公下棋去了。
在边陲,我日日枕戈待旦,精神紧绷,即便回了京城,也不敢松懈,因此马车⼀停,我就睁开了眼。
入目便是萧鹤重那张俊美无俦的脸,他不知何时靠在那睡着了,手护在我的身侧,才没让我翻到地上去。
我⼀时间看呆了,竟妄想伸手去够他眉间那似雨的朦胧。
堪堪碰到他的下巴,我猛地想到,如今在他眼里,我是个男子,他定是不会喜欢我的触碰的。
我没敢再往前,怕惊扰了这谪仙般的⼈。
萧鹤重眼睫轻颤几许,缓缓睁开了眼。
他看着我来不及收回的手,怔了怔,旋即眉梢含笑,竟是微微低头,将眉心凑近了我的指尖,碰了上去。
我愣愣地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热,面上平静如水,可心下早就卷起了惊涛骇浪。
我坐起身,双手撑在他的身侧,凑近了,第⼀次⼤胆地瞧着这张脸。
看着我靠近,萧鹤重眸光闪烁,轻笑道:「侯爷怎么好似没见过我⼀般。」
我点了点头:「以前确实没仔细瞧过。」
萧鹤重撑在矮榻上,放低身子,换了个能让我瞧着舒服的姿势,微微挑眉,疑惑道:「为何?」
我看着他,认真道:「怕你踹我脸……」
「侯爷,到宫门口了,再不进去,旁⼈该说您对陛下不敬了。」门口小厮出声提醒道。
我从萧鹤重身上下来,道:「你在车里等我,我⼀会就回来。」
萧鹤重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,眼中笑意缱绻,轻轻点头,应下了。
从老皇帝那里拿了东西,我也没顾得上跟他扯皮,⼤步往宫门走去。
半路上,遇见了宋丞相的女儿,宋柳。
我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,香风靠近,她脚下不稳,摔进了我怀里。
我下意识接住她,脑海里猛地出现萧鹤重眉眼含笑的脸,我惊得直接把宋柳丢在了地上。
宋柳摔在地上,泫然欲泣:
「温小侯爷怎的如此狠心?」
看见她脸上的泪珠,我⼀个头两个⼤。
想着萧鹤重还在等我,我直接绕过她,开始说胡话:
「我瞎了,看不见,姑娘要碰瓷,换个眼神利索的吧。」
说到最后,我直接跑了起来。
等到了马车上,我⼤口⼤口喘着气。
萧鹤重给我顺着背,怪异道:「这么急作甚?有狼撵你不成?」
我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
宋柳不是狼,她可比狼可怕多了。
我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:
「诰命,老皇帝刚写的,上面的印泥还热乎着呢。」
萧鹤重眼中晕开惊诧,他本以为,我说给他求个诰命,只是随口说说的。
「⼀品诰命,就算日后我战死边疆,这个名头也能保你后半辈子平安无虞。」
萧鹤重握着圣旨的手倏忽收紧,面色僵了⼀瞬:
「侯爷莫要再说这种话。」
我见惯了⽣死,这东西在战场上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,这对我来说,是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。
我坐直身子,觉得有些事该告诉他:「鞑靼不灭,⼤燕边陲就永无宁日,再过⼀个月,我便要领兵回边疆了。」
这次回来本就是为了婚事,如今万事既定,我也该去守我的北关了。
车轮滚动,在青石板上压出⼀串闷响。
萧鹤重耳边坠着的红色玛瑙,⼀晃⼀晃地,折射着细碎的微光。
他眉眼疏和,温声道:「我随侯爷⼀起去。」
我思忖着,若是把萧鹤重⼀个⼈留在京城,萧家难保不会明里暗里发难他,何况他的身份若是被⼈发现,有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的。
去了北关,苦是苦了点,但在我的地盘上,好歹能活命,没⼈会给他气受。
「成,你跟我⼀块去吧,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,我也能安心些。」
——
4
回了家,天色将暗,不用我爹说,我拎着衣摆就去了祠堂。
正中间放的蒲团,被我经年累月地跪,已经跪出了两个凹陷。
我看着案台上那些陪我度过童年的牌位,给他们上了三炷香。
小时候第⼀次跪祠堂,是因为我把墨汁倒进了茶壶里,让我老爹的牙黑了三天。
那时我还小,很害怕,总怕闹鬼。
后来跪多了,我便也不怕了。
我知道了,只有保卫家国战死沙场的⼈,才有资格摆上这个案台,⼀屋子的忠魂。
他们又怎会害我?
他们会保佑我,每次出征都能平安回来。
⼀阵清冽竹香飘过,我身旁的蒲团上跪了⼀个修长的身影。
萧鹤重撤去了环钗,穿了⼀身素衣。
他点了三炷香,跟着我⼀起,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。
我望着那些牌位,轻声道:「从我太祖父起,温家就世代守护燕国皇室。」
我侧头看着萧鹤重清俊的侧脸:「你知道我最⼤的愿望是什么吗?」
萧鹤重转头看来,安静如水,等着我说下去。
「我想为⼤燕守⼀辈子边疆,我想在我有⽣之年,能让边疆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。」
清风穿堂,吹动神幡,满屋寂静,却又满堂哗然。
我看着香炉里的袅袅白烟:
「如果我能收复鞑靼,那便是天下⼀统,后世安稳,百代无争。」
我声音微微颤抖:「那也就不会再有温家⼈,死在战场上了。」
案台上若⼀定要再多⼀块牌位,那便刻我的名字吧。
「照轻。」
这是萧鹤重第⼀次唤我的名字,心上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⼀下,酸酸胀胀的。
「会有那么⼀天的,⼀定会有的,我们都会活着看到那⼀天的。」
他嗓音轻轻柔柔,却是那么笃定。
我怔愣地看着他,喃喃道:「我总觉得,你……不⼀样了。」
萧鹤重柔笑道:「有何不⼀样了?」
我把肚子里为数不多的墨水翻了个遍,也没找出什么适合的词。
我⼀番苦想,找了个贴切的形容:
「就感觉,你以后都不会再踹我的脸了。」
萧鹤重轻笑⼀声:「哪里舍得再伤你分毫?」
我好奇道:「为何?」
他看着我,眼底眸色深邃温柔:
「侯爷在我眼里,不⼀样了。」
我将他说过的话,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:
「有何不⼀样了?」
「侯爷可听过,摸骨识⼈?」
我不仅听过,还经历过。
小时候我爹抱着我,遇见了个道士。
那道士只捏了捏我的手,便对我爹说:
「令郎骨骼惊奇。」
我爹乐颠颠地从怀里掏出了五十两银子。
道士继续道:「日后定会嫁⼀个好⼈家。」
我爹二话没说,把那道士给揍了。
最后,那五十两成了赔⼈家的诊金。
我眨眨眼:「怎么,你会?」
我默默将手背到了身后。
他点点头:「侯爷拉着我的手出萧家时,我感觉到了。」
我心脏怦怦跳了起来,不由得屏住了呼吸:
「感觉到了什么?」
他启唇轻语,眼中浮现华光:
「侯爷骨骼惊奇……」
我看着他⼀张⼀合的薄唇,咽了口唾沫。
萧鹤重顿了顿,嘴角染上笑意:
「定是能成⼤事之⼈。」
这⼀口气差点没憋死我,我抹了抹额头的汗,心⼀下子从嗓子眼,落到了脚底板,踏实得不能再踏实。
摸骨识⼈,萧鹤重这学艺不太精啊。
跪到后半夜,我直接跪着睡着了。
这也不是什么难事,有时行军三天没合眼,我都能直接站着睡着,醒了直接抬腿就走。
可早上⼀睁眼,我躺在了阔别许久的卧榻上。
我心⼀惊,摸到身上衣服没被动过,才长舒了⼀口气。
起身便见萧鹤重缩在那个小小的矮榻上。
似有感应⼀般,卧榻上的⼈缓缓睁开了眼。
萧鹤重撑起半边身子,青丝滑落进⼤敞的衣襟,里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。
他笑望着我:「侯爷睡得可好?」
许是刚醒,他嗓音慵懒,低低柔柔的尾音缠上耳尖,直教⼈红了脸。
我直接⼀个猛子扎进了被里。
我算是明白何为烽火戏诸侯了。
就凭刚才萧鹤重那⼀笑,别说点烽火了,他把我点了我都乐意。
——
5
昨儿个刚到家,就收到了丞相府送来的请帖,宋柳的及笄礼就在五日后。
到了赴宴那天,萧鹤重作为将军夫⼈,是要陪我去的。
在府中时,我从不让他点唇描眉,穿姑娘家衣衫。
马车上,看着萧鹤重耳边的坠子,头顶的步摇,我心头忽然萦绕起⼀片烦躁。
这些东西,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。
萧鹤重转头看来,温声问道:「侯爷心情不好?」
我眉头紧锁:「这坠子你戴着不好看。」
萧鹤重抬手凑近耳边,轻声道:「侯爷不喜欢,那我便摘了。」
我握住他的手腕,恶狠狠道:「这步摇我见着也烦。」
萧鹤重不恼,搁下手里的坠子,就要去摘头顶繁琐的步摇。
心口的怒火像被添了⼀盆火油。
我继续道:「我若说,我瞧着你身上这身衣裳也碍眼得很,你又当如何?」
萧鹤重静静地看着我,他并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我。
只是低垂着眉眼,修长的手指,去挑腰间的衣带。
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,我心里⼀紧,忍不住骂自己,真不是个东西!
我想在他身上看见反抗。
可我竟然忘了,他若能反抗,他又怎会出现在我的卧榻之上?
我按住他手,后悔道:「是我错了,我失心疯了才会想着逼你。」
话落,只听⼀声轻叹:
「侯爷,这些都是我愿意的。」
我惊愕地抬头看去。
不等再言,马匹嘶鸣,传来小厮的通报:
「玄衣侯偕夫⼈到!」
萧鹤重整理好衣衫,眸光悠悠似水,忙道:「侯爷不必难过,妾愿意的。」
那对搁在桌上的耳坠,他到底是没有再戴上去。
女眷待的地方和男⼈们待的地方不在⼀处,进了府门,我就和萧鹤重分开了。
我不善应酬,脑子里没有山路十八弯,斗不过那群千年老王八,喝了几杯酒,就借口离开,寻了⼀处无⼈角落透透气。
我疲惫地揉揉眉心,不知道萧鹤重在那边怎么样,听说女眷们的勾心斗角,⼀点不比男⼈们差。
想来他那边也是难捱。
腿边⼀紧,我低头看去,不知谁家的小孩,正抱着我的腿,怯⽣⽣地看着我。
我蹲下身,捏捏他软软的脸,问道:「找不着你爹娘了?」
泪花在小豆丁眼中打转:
「不是的,阿娘,阿娘是去给我买糖果子了。」
我脑子⼀抽,脱口而出:「糖果子?哈,你娘不要你啦。」
小豆丁强忍的泪水瞬间决堤,哭得脸红脖子粗的:「才没有!你骗⼈!」
我瞪⼤了眼睛慌了神。
这话杀伤力这么猛?那改日我去战场上吼⼀嗓子,是不是能吓退⼀些童子兵?
⼀道⼈影拢了过来,小豆丁被⼈抱起。
我抬眼便看萧鹤重轻拍着小豆丁的后背,低声哄着他。
我有些尴尬地起了身。
不多时跑来⼀个下⼈,看样子是小豆丁的乳娘,她将小豆丁带走了。
看着远去的背影,萧鹤重微微叹气:「侯爷如此不会哄孩子,日后若是有了⼀儿半女,可怎么办?」
我挽着胳膊,靠在柱子上,不在意道:「什么怎么办?你又不能⽣。」
这身男装,是从温家三百⼀十七口⼈血肉里长出来的,我是要穿⼀辈子的。
我和萧鹤重,不管谁能⽣,那都是要出⼤事的。
我得守着温家,保着⼤燕,我从未考虑过子嗣的问题。
萧鹤重被我噎得⼀愣,半天说不出⼀个字。
很少见他吃瘪,我挑了挑眉,存心逗他:「你若真能给我⽣个⼀儿半女,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,我都能给你摘下来。」
我状似失落道:「哎呀,可惜了,尝不到子女绕膝之乐。」
萧鹤重失笑摇头:「若这世上真有能让男子⽣子的东西,妾⼀定第⼀个去试,不管付出什么代价,妾定会让侯爷尝到子女承欢膝下的乐趣。」
没想到他竟能说出如此⼤胆的话,这下换我目瞪口呆,不知如何是好了。
最后,我直接落荒而逃。
去了⼤厅,待了没多久,我就去找了萧鹤重带他离开。
走到门口,今天的主角,宋柳,忽地端着两杯酒拦住了去路:
「温小侯爷赏脸喝⼀杯吗?」
我很想说,不赏。
可⼀帮子宾客还杵在那看着,我再混不吝,也知道这话不能说出口。
我和宋柳见的面,用⼀个巴掌数都多余,我不知道她为什么⼀而再、再而三地出现在我面前。
事出反常必有妖,我看着递到眼前的酒,抿着唇没接。
这时,走过来⼀个⼀身铜臭味的公子哥,有意无意地靠近宋柳:
「我爹是新上任的兵部尚书,还请侯爷给我个面子,接了柳妹妹这杯酒吧。」
他看见我身后的萧鹤重时,眼神明显地亮了亮。
还真是初⽣牛犊不怕死。
我捏着拳头,错步挡住他的视线,冷声道:「你面子镶金边了吗?多金贵,还让本侯给你面子,就是你爹站本侯跟前儿,都不敢同本侯说这个话。」
我上前⼀步,用只有我们几个⼈能听见的声音,狠厉道:「还有,你那眼睛再盯着他看,便不用要了。」
⼀看就是个为了美色丢了脑子的纨绔草包。
这时原本鼎沸的⼤厅,已经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,⼀个个都背过身,端着酒杯,抓着瓜子,等着看好戏。
我看着宋柳难堪的脸色,凉凉道:「宋姑娘这杯酒,在下无福消受,就免了吧。」
不远处的宋丞相,脸上的笑已经挂不住了。
宋柳咬着牙,脚下不动,⼀副我不喝,这事没完的样子。
我深吸⼀口气,失去最后⼀丝耐心,打算伸手把她扒拉开。
猛地,⼀只手伸了过来,拿过了酒杯。
萧鹤重仰头喝了杯里的酒:
「今日侯爷饮多了酒,方才那都是醉话,还请二位莫怪,都说夫妻⼀体,那这杯酒,我替侯爷喝了。」
宋柳见萧鹤重喝了酒,脸上显露⼀丝慌张。
我心中暗道不好,拉着萧鹤重就出了门,上了马车。
马车刚动,我连忙扑到萧鹤重身上,去扒他的嘴:
「快吐出来,那酒指定有问题。」
萧鹤重不知怎的,身子⼀软,抱着我跌进了矮榻。
他喷洒在我手上的呼吸变得灼热滚烫,额头也冒出了汗,眼中清明几近溃不成军。
他嗓音艰涩:「侯爷……你先,你先起来。」
我再迟钝,也知道那酒里掺了什么东西。
这酒本该是我喝的,看这药效如此之快,宋柳根本没打算让我出丞相府的⼤门。
萧鹤重死死抠住身下的矮榻,忍得很是辛苦,他眼睛猛地睁⼤,闷哼⼀声转身趴在了榻上。
我对着门帘吼道:「鞭子抽快些,本侯要疾行回府!」
我急得也是⼀头的汗,这事不能让任何⼈知道,怎么办?把他丢进冰水里吗?如此,他肯定是要落下毛病的。
到了家,我遣退下⼈,才扶着他进了屋子。
我扶着门,对着院子里吼道:「就是天王老子来了,也别来打扰本侯!」
砰的⼀声关上了门,转身就见床上的萧鹤重已经难受得把外衣全脱了,但他却死死握住里衣的衣带。
他用为数不多的理智,沙哑开口:「侯爷……快把我……绑了……」
我抹了⼀把脸,解了护腕腰封,走到床边,看着眼神迷离的萧鹤重,俯下了身。
只是蜻蜓点水⼀个吻,就让萧鹤重瞬间失去理智。
⼀阵翻转,他拉着我的手,将我压在了身下。
萧鹤重眸中溢出痛苦,额角青筋跳动,他狂乱的心跳,声声入耳,震得我眼前⼀阵恍惚。
他松开我的手腕,退开身,嘴里还念叨着什么:
「照轻……不愿意……我不能……」
我扣住他的后脑,将他压下:
「别废话了,我愿意!」
新婚夜没办成的事,在今晚,办得彻彻底底。
——
6
作息难逆,第二天,天刚亮,我就醒了。
亏得我行军打仗累惯了,这要搁⼀般的姑娘家,肯定是下不来床了。
我缓了缓,挪开萧鹤重搁在我身上的胳膊,扶着酸痛的腰起了身。
我穿着衣服,身后起了声响。
我也没躲,⼈都是我的了,还害羞什么。
我没回头,道:「这事别说出去,不然欺君之罪,九族脑袋开花。」
萧鹤重穿好里衣,起身帮我穿衣。
他抿着唇,⼀言不发,脸上也没了⼀贯的笑意。
我叹道:「是你把我睡了,怎么你还委屈上了?」
他垂眸,帮我戴好腰间玉佩,声音淡淡,让⼈辨不清他的情绪:
「昨夜,侯爷为何要舍了自己帮我?」
如今他知道了我的女儿身,我也不必再瞒他什么。
「为何?」我认真道,「自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啊。」
萧鹤重像被当头敲了⼀棒,他抬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我,我在他脸上看出了不解。
「你读的书应当是比我多多了,」我凑近了看他,「我喜欢你这几个字,很难理解吗?」
天光在萧鹤重身后绚烂,给他描上了⼀层浅浅的金光,他眉眼明艳,却丢了往日淡然,他怔愣地看着我,没回答我⼀个字。
我忽然紧张起来,手握二十万兵马,我都可以指挥得得心应手。
可如今眼前就这么⼀个⼈,我却被他的⼀个表情,⼀个动作,甚至是他在和风中浮动的墨发,撩拨得心绪不宁,失了方寸。
我双手撑在他身后的桌上,仰头逼视着他,不容他逃避:
「你后悔也晚了,我被⼈叫⼀日侯爷,你就得当⼀日我老婆。」
萧鹤重回过神,忽地笑了,眉梢眼角的华光让我移不开眼。
他矮下身子,任由我把他困在身前,轻笑道:「侯爷可以贪心些的。」
我心如擂鼓,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。
萧鹤重⼀手撑着桌子,⼀手扶住我的腰,望着我的眼里溢满了柔情:
「我给侯爷当⼀辈子老婆。」
……
我又跑了,萧鹤重看起来温温柔柔的,身上⼀股子文⼈的清雅,但其实内里没⼀点文⼈的陈腐规矩,⼤胆得很。
出了府,我调转步子去了军营,我得让⼈查清楚,宋柳给我下药,为的是什么。
还有那个什么兵部尚书的儿子,得让他知道知道,本侯的⼈,可不是谁都能觊觎的。
手底下的暗探刚派出去,宫里头就来了⼈。
陛下要见我。
宋柳被连夜送去了晋阳,此⽣不得再踏足京城,娇养着长⼤的闺阁小姐,去了那等荒凉之地,定是要脱层皮的。
那个兵部尚书的儿子,老皇帝也替我教训了。
他让我不要再追究此事。
宋柳背后的五皇子,还需用他掣肘太子,暂时还不能动他。
临走前,老皇帝挥退下⼈,又同我说了⼀些话。
——
7
回府的路上,我心中翻涌的惊骇久久不能平息。
老皇帝和我说的每⼀个字,不断地在脑中回响。
他早就知道了我的女儿身,这些年他替我处理了不少⼈,不然揭发我的折子,早就递到了他面前。
不仅如此,他还知道萧鹤重是男子。
萧鹤重给我倒了杯水,缓声道:「侯爷可是累了?」
我心中复杂,看着他温润如水的眸子,把宫里发⽣的事⼀五⼀十地告诉了他。
萧鹤重眉心微蹙:「陛下既然让侯爷回来,应当就不会再发难温家。」
这事路上我就想明白了,⼤燕北边⼀半的江山都是我打下来的,老皇帝说,只要我穿着这身玄衣,我永远都是⼤燕的玄衣侯。
这都不是事,我愿意去北边给他看⼤门,保这门内太平无忧,这是温家祖上传下来的训诫,保护⼤燕,是我丢不掉的责任。
可是……
我烦躁地起身踱步。
萧鹤重不解:「既然相安无事,侯爷又是为何事烦心?」
我撑在桌子上,低头看他:「你就没有想过离开我?」
萧鹤重抬头和我对视,奇怪道:「我为何要如此想?」
我心中火起:「陛下知道了你的身份,如果你在我身边,那堆破铜烂铁,你就要穿⼀辈子!」
「破铜烂铁?」萧鹤重似是不乐意了,激动道,「鎏金步摇,黄金耳坠,为了不丢了你玄衣侯的面子,我挑的可都是顶贵的东西,那都是真金白银买来的,可不是破铜烂铁。」
第⼀次见他如此激动,我⼀时间也忘了⽣气。
我愣了愣,眨巴眨巴眼睛:
「消消气。」
萧鹤重理了理衣袖,挽着胳膊,仰头道:「我早就说过,那身衣服我穿得心甘情愿,侯爷怎的就不信?」
早就说过?
听他如此说,我不禁问道:「你早就知道了,我是女子?」
萧鹤重颇为骄傲,嘴角扬起⼀抹笑意:「摸骨识⼈,我可从来都没有出错过。」
我忽然道:「那若我真是男子怎么办?」
萧鹤重眼中盈起星光,他嘴角笑意浓烈:「男子女子我都喜欢,我只喜欢侯爷,与旁的无关。」
他说得轻松,却给我闹了个⼤红脸,我竟不知自己何时面皮子这么薄了。
我以拳抵唇,轻咳⼀声,有些别扭地移开了视线。
萧鹤重见我面色稍霁,轻笑道:「侯爷心情可好了?」
我神色微动,他原来……是在哄我开心?
我点点头,勾了勾嘴角道:「还不错。」
他又问道:「那我还有⼀事想问侯爷。」
「你问。」
萧鹤重眉眼明艳,笑得惑⼈:「我戴耳坠子,当真不好看吗?」
心中郁结之气不再,我微微挑眉,挑起他的下巴,流里流气道:「好看,只是那坠子俗气配不上你。」
「西域进贡了⼀对儿白玉耳环,赶明个儿我给你要来。」
萧鹤重配合着仰起头,失笑⼀声:「侯爷这是土匪行径。」
我啧了⼀声:「土匪那是明抢,我这是光明正⼤地跟老皇帝伸手。」
当晚,我就递了个折子进宫。
听说老皇帝都要歇下了,听闻玄衣侯递折子,披着外衫就起身了。
说⼀定要看看,我第⼀次递折子,为的是什么。
最后,老皇帝黑着脸骂我有病,⼀挥手不仅给了耳环,还给了⼀堆别的什么。
我没管,扒拉出装耳环的玉盒,其他的就丢银库了。
我把耳环拿到萧鹤重面前时,他正在我书房中看兵书。
听见声响,他从书中抬起头,望着我笑得温柔。
我扬了扬下巴,示意道:「瞧瞧喜不喜欢。」
萧鹤重搁下书,打开盒子,我看了⼀眼,里面的两个白玉耳环上雕琢着精细的花纹,正中间各镶嵌着⼀颗黄豆⼤小的红珊瑚。
「要我戴给侯爷看吗?」萧鹤重雪白衣袖在桌上铺落如烟,他看着那耳环温声问道。
我靠在椅背上,盯着他漫不经心道:「戴或不戴,要随你心意,如此,你戴着,我瞧着才欢喜,你可明白?」
萧鹤重闻言,仔细将那盒子收好。
我坐直身子,不免有些心慌。
他这是不喜欢?
萧鹤重却笑道:「如此美好之物,要挑个特别的日子戴。」
我心下⼀松,不觉失笑着摇头,当真是被他吃得死死的。
我拿起他刚才看的书:
「这些日子,你待在书房里不出来,是在看兵书?我原以为你不会喜欢这些。」
我抬手翻了翻⼀旁堆着的书,除了兵书,还有⼀些记录北关地域风俗的书。
「看这些作甚?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好了。」
北关就像是我的第二故乡,我守护着那里的⼀切。
北关于我而言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,它的⼀切,早就刻在我的骨子里了。
萧鹤重淡笑道:「⼀些琐事,侯爷近来忙于军务,我就没去打扰侯爷。」
想起老皇帝和我说的事,我叹道:「三日后,便出征。」
「前几日不还说⼀个月吗?」
「老皇帝和我说,暗探来报,」我仰头疲惫地捏了捏眉心,「北关出了叛徒,我若再不回去,打下的家底,就要被⼈拱手送⼈了。」
我坐起身,笑望着他道:「这次,我会让你以男子之态,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身边。」
出征那天,旌旗连天,三军齐发,白日之下,甲光粼粼。
将士们背负着希望和挂念,踏上了⽣死难料的征途。
君归何时?君归何处?皆无定数。
我能做的,就是尽最⼤努力,带他们回来。
疾行⼀个月,到了北关。
为了让萧鹤重能以男子之身示⼈,我对外称,他是我的请的谋士。
侯夫⼈则跟在军队后面,会晚些日子到。
萧鹤重坐在桌前,穿着⼀身蓝白轻衫,手边搁着⼀个银白面具,像是在等⼈。
我将手里的饭食搁到桌上。
萧鹤重侧首,见我盯着他耳上的白玉耳环,他笑道:「如何?将军瞧着可欢喜?」
「何止是欢喜!」我道,「我现在想把这世上所有好看的配饰衣衫都摆在你面前,你什么也不用做,每日金装玉裹地坐在那,我就能嘴角咧到耳朵根。」
萧鹤重低低发笑:「那等战事平定,天下太平,我便日日穿红着绿、挂金缀银地端坐在那案上,让将军瞧个够。」
见我不说话,萧鹤重敛了笑,问道:「将军可是有什么事?」
「斥候来报,鞑靼陈兵在三十里外,进攻应该就在这两日,军中叛徒还未查出,这手谕,关键时刻能救命。」
我拿出上次去皇宫老皇帝给我的手谕,神色肃然:「这次,我的命,可就交在你手里了。」
——
8
⼤战⼀触即发,家中来信,仅六个⼤字:
【儿冲,爹好,勿念。】
我阿娘去得早,我老爹是⼀个脑子里只有兵书的莽夫,带出的孩子,只有「铁骨铮铮」,全无「儿女情长」。
以往出征,我总是不畏⽣死,长枪所向,便是拿命去拼。
文死谏,武死战,若是战死沙场,对我来说,也是个顶好的归宿。
只是这次不同了,我有了牵挂之⼈,我想活着和他看这天下海晏河清。
萧鹤重帮我整理着甲胄,察觉到我盯着他的视线,他侧身回望过来。
四目相对,千言万语,无从说起。
萧鹤重走过来,牵起我的手:
「将军,不要让我成了束缚你的枷锁,明日,定会⼤胜!」
灭了心中的优柔寡断,我肆意笑着:
「那是自然,本将从无败绩。」
「听闻鞑靼王室的皇冠上有⼀宝石,价值连城,明日本将就攻下鞑靼,亲手把它摘下来,送给你。」
萧鹤重眸光熠熠,轻声道:「那我便静待将军凯旋。」
转天,晨光熹微,战鼓擂动,杀声震天。
按计划,我领着⼀队兵马,将鞑靼引入七星关,我手下的副将领着另⼀队⼈马,与我前后夹击,⼀举攻克鞑靼精锐。
只是我领着骑兵酣战许久,敌军身后始终未见温家军的军旗。
叛徒是谁,此刻用头发丝想都能想明白了。
果然,远远地便见我的副将,单膝跪地,将手里的兵符呈递给了鞑靼的将军。
包围圈越来越小,我眼眶赤红,握紧了手里的长枪。
我不能倒下,我必须撑到援军的到来。
⼤燕,温家,百姓,他们都在等着这场战争的结果。
我若败了,温家百年心血将会毁于⼀旦,百姓会遭难,我穿了二十年的玄衣,也会变得毫无意义。
挥枪斩断靠近的甲盾,长枪落下,我堪堪稳住身形。
再这么下去,用不了多久,累都能把我累死。
绝望之下,战马嘶鸣,划破长空。
⼤批铁骑踏着烟尘,冲杀而来。
与⼀群黑甲不同的是,领头的战马上的⼈只穿了⼀身银白轻甲。
鹤重!萧鹤重!
我眼眶温热,陡然怒吼:「将士们!援军到了!随我杀出去!」
⽣机唤醒了被死亡压抑着的士兵,他们皆是嘶吼着挥动手中的刀枪:
「保护将军!杀出去!」
「杀!」
「……」
萧鹤重手握长剑,⽣⽣杀出⼀条到我跟前的路来。
我心中狠狠攥拳,我就说我没看错⼈,当初他揍我的那⼀拳,我就看出来了,他绝非等闲之辈。
落日熔金,荒草遍野,流血漂橹,白马之上,戴着面具,⼀身银白轻甲的萧鹤重,似那天神下凡。
过了许多年,这⼀幕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。
萧鹤重勒紧缰绳,马匹刚停下,他就翻身下马,穿过滚滚烟尘,⼤步走到我面前,将我死死搂进怀里。
我看不清他面具之下的表情,但颤抖的手臂昭示着他的恐惧。
闻着清冽的竹香,我的心瞬间就安定下来,劫后余⽣让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:
「不是跟你说了,拿出老皇帝的调兵手谕,让参将领兵来就好,你怎的还亲自来了?哪有军师上战场的道理?」
萧鹤重声音颤抖:「我管不了那么多了,我就知道,我得来接我的将军回家!」
酒红色的夕阳给战场笼上了⼀层悲凉,黑鸦栖在尸骸之上,发出阵阵悲啼。
参将领兵去追逃走的几队敌兵。
我浑身疲累,精神却出奇的好。
萧鹤重身上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痕。
他擦去我脸上的血痕,耳边的白玉珊瑚,和面具上的血痕,衬得他有股子邪气。
他眼中温润不再,凛然⼀笑:「如何?我这将军夫⼈,没给你丢脸吧?」
「夫⼈神武,我竟不知,你还会用剑。」
「萧如林以前把我丢在道观许多年,里面道长教的,如今看来,这⼀身本事,算是没白学。」
「将军,」萧鹤重轻声唤我,「我可为你点红妆,亦可为你披戎装。」
我看着他眼中的笑意,兀自地笑了:
「得君如此,我之幸也。」
——
9
战后的安宁让⼈有些恍惚。
我站在七星关的高处,看着底下来往通商的旅⼈,心中感慨万千。
几月前,这里还是焦土遍地的战场。
我长叹道:「百姓安乐,这便是我出⽣入死的意义。」
我身旁的萧鹤重,脖子上多了个链子,上面坠着⼀个光彩艳艳的宝石。
他道:「如今天下太平,侯爷想过以后要如何吗?」
「飞鸟尽,良弓藏,昨日我就将兵符交给了宫里来的⼈,老皇帝让我回京,我没同意,吹惯了边陲的风沙,京城我反倒不习惯了。」
我侧头看着他脸上的面具:「那你呢?想摘掉这个面具吗?那身将军夫⼈的华服,你还愿穿吗?」
萧鹤重回答得果断:「不想,愿意。」
我又道:「要戴⼀辈子,穿⼀辈子了。」
萧鹤重不甚在意:「只要能站在你身边,那便⼀辈子。」
他侧头看来,眼中明澈:「侯爷留在北关,不也是为了防止归顺的鞑靼有朝⼀日起了反心吗?」
他看着我,眼中带着笑意:
「侯爷的心愿是要守⼀辈子边疆。」
萧鹤重嗓音轻缓,缱绻至极:「那这辈子,你守着边疆,我守着你。」
我心中⼤震,脑中⼀阵嗡鸣。
我自认为已经被边塞的风沙磨砺出了⼀副冷硬心肠,可听见他这么说,我还是忍不住地红了眼眶:
「那你想要什么?你尽管说,我都会给你找来。」
萧鹤重将我拥进怀里,在我耳边喟叹道:「两情相悦,已是不易,只要卿心似我心,我便再无所求。」
我搂住他的腰,夕阳下,那白玉耳环上的红珊瑚,夺去了我的目光。
萧鹤重再也没有摘下过那个耳环,而我,再也没有移开过眼。备案号:YXA1Qag2BmuaPXx36HALEd
打了胜仗后,皇帝⼤喜之下给我赐了⼀门婚事。皇帝还让⼈带了话,说他给了我⼀个宝贝,且保证我会满意这门婚事。我正琢磨如何和那位姑娘坦白自己的女儿身,然后和她义结金兰。推开门就看见,喜床上端坐了⼀个身形壮硕、目测高九尺的「姑娘」。我如遭雷击,心里开始骂娘。1我僵在门口半天没动⼀步。「新娘子」⼤抵是个急性子,直接自己掀了盖头。烛火摇曳,我还没看清脸,就手忙脚乱地关上了门,...